个人简介:
王劲韬(以下简称王),男,1970年9月出生,清华大学建筑学博士,北京林业大学讲师。1992年至今,从事景观规划设计和古典园林理论研究和教学工作。主要研究方向:中国古代园林史;中国古代造园艺术风格史、技术史、材料史、人物史等。
主要事迹:
王劲韬博士
记者:王博士您好,我知道您的博士时期考察了大量的中国古典园林,您是如何理解中国古典园林保护的价值呢?
王:今年是第二批苏州古典园林入选世界遗产名录十周年。本届IFLA在苏州召开,其核心主题之一也是围绕着古典园林的保护,围绕着东方园林的保护而开展的。世界已经很清醒的认识到了中国古典园林的价值,这种认识比王致诚神甫或钱伯斯爵士那个时代对东方园林的了解要深刻许多,他们所能造就的也将不仅于一个肤浅的、流于形式的“中国风格”,相信这会是一种全方位的深入,会有一个更平等、全面的视角。由此我想到了哈佛大学的DumbartonOaks景观研究中心。他们目前一个重要的,获得赞助最多的研究方向就是东方园林研究(GardenandLandscapeStudies)。今年推出的一项重要研究工作就是系统化的中国园林古文献翻译,会有大量的华人研究员和西方汉学家参与其中。这说明美国人已经意识到中国古园林的文化价值,也意识到了保护中国园林文化经典的意义。
我们也同样知道对古园林保护的重要意义,这些古园子是中国古代造园硕果仅存的实例,再不加以保护就会彻底断了我们民族造园艺术的根本,所谓中国古典园林艺术也就成了空中楼阁。所以,从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到现在,我们的古园林修复和保护工作一直在进行。最近十年,即苏州园林进入世遗保护范畴之后的十年,其保护状况可谓喜忧参半。究其原因,大致涉及到文保规划的合理性,资金的落实和资金流向,以及当前旅游业与古园林保护之间的关系协调等方面。有些地方还存在着尖锐的矛盾。刘敦桢,杨鸿勋等很多老先生都强调过关于古典园林保护的问题,有一些按照他们提出的模式进行了,有些忽视了,很可惜。这些年来,尤其是苏州,在园林保护方面做了很多工作,人力物力都花了不少。比如苏州1996-2020年规划中确定的13处毁圮严重的私家旧园,已有畅园、五峰园、洽隐园等部分园林得到修复,但其修复的过程却是良莠不齐的,而修复过程中,对园中景物的随意篡改更是屡见不鲜,此外,园林范围的改变,权属问题,植物、山池、古建的日常维修技工缺乏,以及过量的观光活动等,都加大了古典园林保护的难度。实事求是的讲,我认为效果还不够理想,要补的课还有很多。
记者:您所提出的不理想是指什么呢?
王:头一个问题是:古园林保护和旅游开发之间的关系有待调整。目前的现状是保护其次,开发为主。我们的旅游开发、地产开发已经影响到了世界历史文化遗产保存的完整性,真实性,尤其对古园林周边环境的完整性造成了严重威胁。而这种开发是继城市更新大拆大建以来的又一轮建设性破坏。最典型的例子就是人人皆知的苏州博物馆新馆建设。新的苏州博物馆事实上建在了世界文化遗产的保护范围内,贝聿铭先生的作品部分占用了以宗王府为核心的保护区域。这对宗王府——拙政园这一完整的、宅园一体的文化古迹保护而言,无疑是遗迹重创,而且,其过程不可逆。同时,作为西部集群的核心,代表同、光风格的张履谦住宅、祠堂以及拙政园西园这样一个园、宅、祠三位一体的古代文人聚居结构也被破坏了。这是应该被保持的,意义就在于向公众展示一个清晰完整的中国古代文人聚居地的综合印象。
再谈一谈文保资金的落实问题。现在文保资金的落实,多数是用在了修建停车场,旅游商业的改造,道路和管理用房等与旅游相关的内容上去了,对古典园林园林本体的修护、养护维修工作,以及相关的研究工作上,力度不足,投入不足。
记者:那么您认为什么样的保护才能保证中国古典园林的价值呢?
王:首先,在保护文物的时候,不仅仅要保护文物实体,对于园林完整性,尤其是格局的完整性保护同样需要特别关注。
举例而言,现在我问你:拙政园的范围到底有多大?大家现在认识到恐怕都是五六十亩游园的范围。事实上拙政园在历史上的原型,无论是明代以“若墅堂”为核心的拙政园,还是清代中期的“复园”等等,都不是今天这样一个“三园合一”的概念。拙政园在60年代改造后,便将东、中、西三园合一,并在园门的位置、朝向以及中园入口等方面做出调整,对原有格局改变很大。现在这五六十亩园子是把东部的王氏归田园也纳入到拙政园的范围之内了。
陈从周先生曾说过,将王氏东园与拙政中、西园合并,“大则大矣,原来部分益现局促,而东园辽阔,游人无兴,几成为过道”。就实际效果看,游人仍集中于旧园的精华部分,新拓园区虽大,却少有问津者。
事实上我们所说的拙政园,过去是两个园子,两园中间的腰门夹弄是解放后才形成的。由于是两家的私园,因此才有“宜两亭”这种提法,所谓隔墙送过秋千影,一亭宜作两家春,乃借古喻今,标榜风流之意。说明在历史上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这两个园子是分开的,意境、布局、游览序列都是互不关联,自成体系的。西部的张履谦补园明显带有清末造园特点,东西方混合折中,多种材料并用,同时又不乏文人韵味。其整体状况并不能代表清代中期的中国私家园林特色,甚至它的入口门,也是解放后生造的。
再比如中部园林,其游览线路应是从腰门进去,其南侧是一条很窄的备弄,很长,曲径通幽,反映了典型的欲扬先抑的手法,能产生一种空间错觉。这种入口方式也最符合所谓“邻虽近俗,门掩无华”的文人园林布局习惯。这条序列入口至今还一直保留着,只是不为大众所知。现在,游人从海棠春坞庭园,也就是水尾的地方进到园中。换言之,是从园林景观序列的末端开始游览的,整个序列都是颠倒的,游园趣味的差异也就不言而喻了。这就是对格局原真性的一种破坏!我们在保护文物的时候,不仅仅要保护实体,而且对他整个的创作构思都要保护起来。新拓园区若是不能很好地融入旧园环境,宁可作罢。中国古园要的是小而精,而不是“假、大、空”。古人有言,改园更比作园难!事实上,地上文章更难于纸上文章,旧园改造犹须慎而又慎。
记者:也就是说,保护格局的原真性完整性需要管理者对园子本身的情境有很深入的了解才行。
王:的确如此。苏州的私家园林之前是文人官僚及其家属的住所,致仕退思,豫老娱亲、雅集待客乃至戏文书画集于一园,其空间是小尺度、多功能的,是服务于小众的,以小而精为要。但现在精品小园却承受着大规模旅游人群的冲击。试想一下,大众游园平均下来不超过一个小时,游人怎么可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在摩肩接踵的情况下仔细品味园林的意境?匆匆来,匆匆去,这种大规模观光游对推广和认识古典园林无益,却实实在在加速了古园的老化和磨损。确实也有专家提出过一些解决方案,比如通过提高门票价格来遏制人潮。但是我认为,这一手段对无选择的目的性观光游客不仅没有遏制作用,反而堵住了学生、学者这一类人群。你想想,一个专程由外地来苏州的游客,其目的就是为了看看私家园林,他会因为门票价格长了50块钱就不看么?这种情况下,除了增收,对文物保护没有任何帮助。
再者就是开夜场,据说有比较好的反响。但这个措施对白天的游客人数起不到限制作用,参加夜场的游人,没有几个是为了看园子的,夜场多是一些商业活动,很多活动与古园林的儒雅文人气息还是格格不入。比如亦圃,在园子中开茶馆,吸引大量的游人,这些茶客,甚至是赌友,不是来看院子的。苏州市发票给当地市民,作为一项福利,他们可以免费进入古园林中休憩。但是在使用过程中,你就会在园子中看到市民在优美的环境里面择菜,说着最粗俗的吴侬软语。游客千里迢迢来到这里,看到优美的园林中有如此格格不入的景象,同样是对园林意境的一个破坏。我认为这个苏州园林,服务市民的功能是在次的,甚至是忽略不计的,文保功能、文化传承教育功能是首位的。发给百姓福利是应该的,但这种优惠范围应该有所限制,可以发给公园的票,但是艺圃也发,网师园、拙政园也发,就不好了,因为苏州园林不是大众游公园,它属于文物的范畴。这是与管理者的认识密切相关的。
导游也常常误导,而且这种误导的破坏力相当大。有人跟我说,苏州宋、元、明、清各朝代的园林都有。说沧浪亭是宋园,狮子林是元代的,还有明代的拙政园,清代的留园。四大名园一一对号入座,看上去挺像那么回事,但我觉得既滑稽又可悲。作为专业人士,我认为这种说法是极端轻率而不负责的。苏州没有任何一座园林实体是明代嘉靖以前的模样了!我能想到的最早的苏州园林,可能就是艺圃,此外可能还有拙政园的残山剩水(如“海棠春坞”院外的小桥)。但是这些园子里所有的建筑没有一个是与明代有关的。艺圃也只有乳鱼亭是明代的东西,还在改造中丢了好些原貌,艺圃尚且如此,遑论其它!我们现在能见到的,最古老的一批园林实物,基本上是乾隆前中期的一些作品了。典型的就是留园和拙政园,网师园更晚,其规模大势成于乾嘉之际的瞿园。回溯一下历史,沧浪亭最初在宋代是跨水而设,有一段时间是宋代名将韩世忠的私家园林。但是后来就荒废了数百年,它的再次修复就是康熙时代了。修复了不久,太平天国战争中又把它全部毁成一片瓦砾。现在的沧浪亭是在水一侧为园,高槛临水、复廊借景等做法合为清代规制,已然是一变再变的晚期风格了。可悲的是,现在还有人说这是宋代园林,就有点混淆视听了。除了原址未变,它与宋、元、明已经没有任何一点联系性了。就好像我们说畅春园,现在那块地上是中关村图书大厦,我们总不能把中关村图书大厦捏造成畅春园吧。但是现在很多人就是在这么做。
无论是在古园林物质保护上,还是在文物本身所蕴含的文化内涵上,如果我们公众、从业者甚至是学生,得到的是片面的,甚至是是扭曲知识,我们这一代人是有责任的。而一旦东西毁了,再想恢复,再想研究或是想做些正本清源的工作就很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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